文/毛建波
318 推荐:《断桥秋雨》 张捷 68 cm×45 cm 2013年
中国人对山水自然有着天然的亲和力,枕清流,听涛声,卧松荫,观白云,无论是仁人志士、仙丈道徒,抑或是墨客骚人、隐士仕宦,都于此心有戚戚焉。史籍记载书圣王羲之去官后,忘怀世俗,沉溺于与东土人士营构山水弋钓之乐,游乐山,泛沧海,喟然叹曰:“我卒当以乐死!”而孔夫子对弟子曾皙“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理想的暗许,也可以窥见一生致力于“帝者师”事业的孔子,其内心深处对驻迹自然山水的希求。山水自然对于古代的文人,是景致,更是哲学,是他们逃离不自由人生的避难所,是他们慰抚离乡背井之痛、贬官远迁之愤的载体,是他们“叹逝”、“悼近”、“赏心”、“悦目”的方式,是他们思考人生价值、宇宙空间的媒介,是他们人生感悟的显现形式,他们于山水自然始终存有挥之不去的情结。他们与自然的相依相存的关系,恰如《朱子语类》卷九十所说:“一身之中,凡所思虑运动,无非是天。一在天里行,如鱼在水里,满肚子里都是水。” 故而,中国的山水画不像西方风景画那样局限于模拟自然,而要求“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发掘胸中丘壑,用笔墨表现“内美”。对中国文人画家来说,笔下的山水要达到可行、可望、可游、可居之境,“但可行可望,不如可游可居之为得。”(郭熙《林泉高致》)也就是说,他们呈现出来的山水自然,不仅仅是匆匆穿越的旅途,目光游走之景色,还是身体的安顿之乡,灵魂的栖息之地。诉之于诗,是陶渊明的《归去来兮》、王维的《山居秋暝》;发之于声,是《高山》,是《流水》;形之于画,可以是范宽的《溪山行旅图》,或者是黄子久的《富春山居图》,更可能是倪高士的《容膝斋图》。
正因了中国画中的山水画与西洋风景画的巨大差异,中国画写生的方式和作用也大大不同于西画。同为黄公望,其于《写山水诀》中所言“皮袋中置描笔在内,或于好景处,见树有怪异,便当模写记之,分外有发生之意”是写生;居富春山多年,绘《富春山居图》时却“三四载未得完备”,因其常常“云游在外”“袖携纸笔,凡遇景物,辍即写之”,观它处山水而绘富春图,也是写生;明人李日华说他“终日只在荒山乱石丛木深筱中坐,意态匆匆,不测其所为。又每往泖中通海处,看激流轰浪,虽风雨骤至,水怪悲咤,亦不顾”,同样是写生;而《海虞画苑录》记载他于月夜棹孤舟,出西郭门,循山而行,至湖桥,复以长绳系酒瓶于船尾,返舟过齐女墓下,牵绳取瓶,绳断,遂抚掌大笑,声振山谷,“人望之以为神仙云”,还是写生。而黄宾虹伫立栖霞山顶,远望西湖,对景而画是写生,于飞驰的火车,用寥寥数笔记录下窗外一掠而过的景致,依然是写生。在黄宾虹遗存的数以万计的作品中,写生构成了他的画作里最为出彩的部分。
对生活于车水马龙大都市的当今画家来说,各种利欲的诱惑,冗务的纠缠,使得他们越来越远离静谧的环境,澄明的心境,山水自然确实已经成为需要经常去追寻的故园,他们“眷恋衡庐,契阔荆巫”,他们需要返身山水,寻找失去的“山水家园”。他们应该以五体投地长行千里去膜拜神佛的刚毅执着去观察自然、体悟自然。可是,由于现代西式教育的失误,对写生理解的偏差,养就的积习难改,许多中国画家的下乡写生已经沦变为走马观花,相机镜头代替了眼睛,贫乏空洞的速写代替了心灵的感悟,借助于飞机、火车,画家可以很快地完成“行万里路”的观光旅游,沉醉于浮光掠影的收获中而不明内里。在许多情形下,中国画写生已经流失了原有的作用和价值。
318 推荐:《仙境何须问》 张捷 68 cm×68 cm 2007年
张捷对中国画的内涵有着较透彻的理解,他提出“在中国画的艺术领域里,一件有意味的作品的诞生,是一个艺术家对自然表象真切心理体验的结果,语言和图式只不过是艺术家的情感迹化。在中国山水画的创作实践中,人们已习惯于用双眼来观察事物,而往往忽略了人的第三只眼睛,那就是埋藏在心灵深处的‘心眼’”。当自然界变化无常的景象进入眼帘的一瞬间,不单单是‘我看到了’,更重要的是‘我感受到了’”。正是对写生、观察贴切的领会,张捷不仅利用各种机会外出写生,而且在过程中,细察默识,与自然同化。近年来,他积累了雁宕高致、西南履痕、姑苏吟唱、富春卧游等系列的写生作品,真实地记录了他带学生下乡,或独自行游时,面对老家雁宕山、西南蜀山黔水、姑苏水乡、富春大岭时的感受。这种内在的感受是惟一的、排他的。由此,张捷作品中的富春山水不同于600年前黄大痴绘的富春山水,也不同于30年前叶浅予画的富春山水。
品赏张捷的写生作品,我们不应将它们视为创作的素材,实际上它们就是创作,它们与创作有着同等的价值。因为两者有着同样的思想内涵、笔墨意趣、格调追求。他对宁静淡泊的“古意”境界的神往,他对元曲平和散淡风格的偏爱,他对笔墨能力的修炼,他对宿墨运用的拓展,他积点成线的用笔特点,都同样呈现在他的写生作品中。他那即便不足盈尺的写生小品,也贯穿着他的山水画永恒的母题——“故园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