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山水画的发展脉络,在宋代发生了重要的转折,那就是文人画的日趋兴盛。当时,以宋徽宗赵佶为代表的宫廷院画正值鼎盛,但却有越来越多的文人画家开始以绘画来寄情托性,将绘画融入文人的生活方式,将其视为自我修养的一部分。自宋以来,从元至明清,文人画逐渐成为最受关注的中国绘画主流,影响绵延至今。“米家山水”便在这一历史语境下诞生,以极具革新观念和独创风貌的语言,为后世文人画的发展树立了经典图式。
文人画与院体画最大的区别在于,水墨画由偏重描写客体(自然对象)转向有意识地表现主体(画家自身),自然成为文人士大夫借以抒发思想情怀的对象,而在此基础上创造的笔墨语言则成为手段。“米氏山水”是文人画的开山流派,以其“平淡天真”、“自适其志”的审美情怀与追求创作的自由精神而对后世影响深远。
生活在北宋的米芾、米友仁父子造就了“米家山水”,由米芾奠基,米友仁承袭、发展而来。米氏作品一改中国画重线条的传统,以墨色见重,晕染见长,更具有写意性和抒情性。米氏父子在画史上分别有“大米”、“小米”之称,这不仅在于两人的父子亲缘关系,更在于米芾的书画造诣更深,而米友仁进一步延续了家传的“米家云山”绘画风格,米友仁的这种“延续”并不是生硬的直接搬用,而是在米芾画学基础上进行自我改造,更为增进了“米家云山”的风貌。明代李日华曾在《竹嫩画媵》中指出:“米元晖能传家学,所作山水清润有致,然稍变父法,自成一家”。因此,也有美术史学者认为“米家云山”的风格特点更多是由米友仁确立的。
《潇湘奇观图》,卷,局部,北宋,米友仁,茧纸本,墨笔 ,19.8×289cm,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
今天,米芾所创造的“云山”到底是如何一番风景,我们仅能通过与此相关的一些文字记载得知,米芾的手迹并未留存至今。而米友仁的画迹则遗存较多,常见作品有《潇湘奇观图》、《潇湘白云图》、《云山图》等等。其中《潇湘奇观图》是获得国内外专家一致认可的米友仁真迹,且最具代表性。因此,它成为当下人们得以窥见“米家山水”风貌的遗存图像。
《潇湘奇观图》为水墨纸本,纵19.7厘米,横289.5厘米,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画作本身并无款印,后幅有作者长篇题跋,署款“绍兴乙卯孟春建康官舍,友仁题”,钤“友仁”朱文印。“乙卯”为绍兴五年(1135年),这时候,米友仁刚好50岁,也是他画学臻于成熟的阶段。此后,又有文人士大夫在把玩欣赏这件作品之后撰写了题跋,今天所见的《潇湘奇观图》中留有包括薛羲、葛元喆、贡师泰、邓宇志、董其昌等在内的宋、元、明时期14位文人的题跋。《潇湘奇观图》所描绘的是米友仁十分熟悉的“潇湘景致”。所谓“潇”,指的是江水清澈而深浩之貌,由于湘江清透而深致,人们便以“潇湘”作为湘江的别称,此后“潇湘”又逐渐转变为对湖南地区湖、江的泛指,而不局限于某处具体的山水。需要指出的是,《潇湘奇观图》所再现的并非现实中的“潇湘”山水,而是米友仁感触于所居住之地——镇江的景致而对梦中潇湘景色的回忆。
与传统上描绘山水惯用的纵向立轴安排不同,米友仁在《潇湘奇观图》中采用了平远视角和横向长卷构图的方式。一般来说,横向的画卷很难呈现山水由于高低参差、温度差异而形成的风景多重面貌。但米友仁在此处理得非常巧妙,借由山水绵延过程中不同地方景色之间的细微差异,形成了层次丰富的山水形态变化,从画卷的首段、中段,直至尾段,山水的状态从隐现、初显,到明晰,而全图的墨色也从淡到浓,继而又变淡,再变浓,因云气浓淡、远近不同而产生的山水景致的韵律之美跃然纸上。
《潇湘奇观图》,卷,局部,北宋,米友仁,茧纸本,墨笔 ,19.8×289cm,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
徐徐展开《潇湘奇观图》,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开篇的浓云翻滚,乌云密布,只能隐隐约约见到山的坡脚;随后,浓云渐散,山的整体姿态和山顶隐约显露出来;到了中段,山水绰约出姿,已经能够完全呈现出主山排错延绵的气派,尖峰高耸、江水澹澹、树丛掩映,云气不及前一段浓厚,却呈现出飘动变幻的状态,横亘于上山、下水之间;到画卷尾处,群山和沙渚充盈其间,一小片湖水被环绕其中,使此处山水增加了深远之感,草木遍布其间,却不力求浓密,刻意制造出疏远的意味。作为米友仁的经典之作,《潇湘奇观图》集中流露出“米家云山”的景象:飘浮其间的云烟因细笔事先勾勒而具有明晰的整体感,却又因水墨晕染而不失灵动气韵;蔓延整个画面的山峦重叠起伏,山体层次分明,随着云气的飘动变幻,而忽隐忽现其中;树木、屋舍则在勾擦的线条和点皴之间获得简逸疏放却又郁郁葱葱的面貌。
“云气”在构形山水画之变幻、奥妙方面所起到的重要作用,正是“米家云山”得以为世人称道的缘故所在。朦胧云气和山石轮廓的塑造是“米家云山”在笔墨运作中最具特色之处。面对云气,“米家山水”技法采取以浅笔勾出云头云脚,或以淡墨稍微晕渍出云体,往往借助于画面留白形成云形,再在其上加以水墨晕染的处理方法,以此呈现出画面的烟云气感。在山形坡石的构造上,“二米”首先以淡墨细笔勾勒出山石的轮廓,继而以毛笔蘸清水在轮廓之上浸染一遍,等其稍干之后再分别以淡墨、稍重墨晕染层次,最后再以浓墨、焦墨塑造山峰的顶部。这种依次而行,由淡墨直至焦墨的积染,形成了山石上浓下疏的面貌。在草木的表现方面,则往往不作细致勾勒,而以浓墨一笔画出树干,树叶直接点出。尤其在塑造山石和草木的过程中,米芾和米友仁以“落茄皴”、纵点、横点和不规则的破笔点加以表现,从而使得画面在景致的不同特色之上形成了一种整体质感,山石、草木交相辉映。
看“米家云山”,定要从中看出“自然”、“笔墨”和“心性”,从这三个层面来观赏《潇湘奇观图》,才能理解其中的精妙。我们常说山水画“外师造化”,米芾中年迁居镇江之后,家人大多于南方生活,“二米”所居江南,其烟雨清秀之景,乃其山水画中朦胧、圆润、浑然、逸气盎然的风貌之源头。
《潇湘奇观图》中,米友仁自书题跋讲述了米芾曾在镇江城东建“海岳庵”,米友仁自己对镇江这一“潇湘奇观”也相当熟悉,每次在面对此处山水的时候都会有感于其变化万千的姿态。在他人求画难辞的情形下,不得不“戏作”,而这一张《潇湘奇观图》即是对在庵上所见山水奇观的描绘:
“先公居镇江四十年,作庵于城之东高岗上,以‘海岳’命名,一时国士皆赋诗,不能尽记。翰林承旨翟公诗‘楚米仙人好楼居,植梧崇冈结精庐。卜瞰赤县宾蟾乌,东西跳丸天驰驱。腹藏万卷胸垂胡,论议如何决九渠。掀髯送目游八区,欲叫虞舜浮苍梧’云云,余不能记也。此卷乃庵上所见,大抵山水奇观,变态万层,多在晨晴晦雨间,世人鲜复知此。余生平熟潇湘奇观,每于登临佳处,辄复写其真趣成长卷以悦目,不俟驱使为之,此岂悦他人物者乎。此纸渗墨,本不可运笔,仲谋勤请不容辞,故为戏作。绍兴乙卯孟春建康官舍,友仁题。羊毫作宇,正如此纸作画耳。”
作为“米家山水”风格的创建者,米芾不仅是北宋书画名家,还以精通鉴赏、酷爱收藏著称,关于他收藏书画及古玩的奇闻异事不胜枚举,从来都是坊间传诵的话题。有传闻,米芾常常“偷梁换柱”,从别人那里借来书画名品,然后自己凭借超凡的模仿技法,自制赝品来“完璧归赵”。而这一招竟能瞒过很多行家里手的法眼,可见米芾对历代名家笔法风格的领悟能力和“临摹”的高深造诣。这些传闻或许不可考,但“米家云山”的形成的确源于对前人笔墨程式的继承与突破。“二米”之所以能够通过点滴云山,草草而成,而不失天真,首先就在于对此前笔墨传统的信手拈来和深谙于心。
《云山墨戏图》,卷,局部,北宋,米友仁,纸本,墨笔 ,21.4×195.8cm,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
“二米”的笔墨渊源最先来自唐代王洽的泼墨笔法,又直接承袭了五代董源的点皴技巧,继而在此基础上进行自我笔墨形式的创造和建构。在中国画史上,相传是王洽首创泼墨法,并因这一画学成就,又名“王默”、“王墨”。据画史记载,他每每泼墨作画,都会在此之前酣畅漓淋地饮酒一番,从而在挥发酒性的同时涂抹挥洒,应手随意。正如唐代朱景玄在《唐朝名画录》中所指出的,王洽的山水画能够“图出云霞,染成风雨,宛若神巧,俯观不见其墨污之迹”,笔墨之自然晕染与山水之原初景观合为一体。“二米”正是在泼墨这条道路上探索表现峰峦、树木、云水的方法的。就米芾而言,这种笔墨上的自由与不羁和他的书法风格之间其实是一种共生的关系。在书法上,他用笔变化多端,有“八面出锋”之誉,意在于书体结构中体现出率真自然的趣味,因此他能够领衔宋代“尚意”书风的大家地位。同样,他和米友仁在绘画上突破了宋代以前的常规技法和流派,而将“形似”基础上的“意似”作为山水画创作的理论指导,从而进行“墨戏”。
在“泼墨”系统之外,“二米”还深受董源用笔运墨特色的影响。董源的山水画,主要是通过披麻皴和细苔点进行形象的刻画,而又善于参差云烟,由此造成平淡天真的意境和不为巧饰的点、线结合技法。米芾和米友仁在营造和发展“云山”景象时,直接借鉴了董源的这种符号语言。在塑造山石的时候,“二米”以大小不同的横点加以营造,并通过“点”的累积而形成“片”,在笔简意赅中形成物象的模糊之美和空灵意趣。强调以墨点和墨线表现绘画的外在形式,成为“米氏云山”最为显著的特点,凭借这些墨点和墨线,米芾和米友仁通过豪放的笔法运势与和谐的水墨晕染,将烟雨迷蒙、变化无常的江南山水加以融会贯通,跃然纸上。
江南烟雨的迷蒙自然,笔墨的沿袭与革新,这些构成了“米家山水”的肉身;而为其注入灵魂的,是画家在飘渺空灵、静雅简括山水中所要寄托的文人趣味。到北宋时,文人士大夫追求超脱与闲逸的精神诉求已经成为他们寄情山水的主要目的。“意似”成为文人士大夫通过书画得以出“尘格”的诉求方式。在山水画创作中,画家自身的感悟与文化修养融合并流露于意象的再现之中。正如米芾在其画论著作《画史》中所指出的那样:“以山水古今相师,少有出尘格者,因信笔作之,多云烟掩映,树石不取细,意似便已。”
《潇湘奇观图》不仅是营造于纸上的飘渺水墨奇观,也是士大夫远离尘嚣,脱逸世俗名利的理想之地,更是文人逸气与出世理想的精神归宿。《潇湘奇观图》所呈现的平淡天真之景,迥异于彼时盛行的金碧辉煌之皇家气派,有别于之前的雄伟壮观之北方山水,笔墨酣畅淋漓,点染之间流露超凡脱俗的韵味,而最为重要的,则是在画卷中可以寻到逐渐成型的文人意趣。《潇湘奇观图》中那峰峦绵延起伏、云烟环绕、林木森郁、屋舍隐现的简括景致,正是“米家山水”在笔墨方面的精益创造最为精彩的呈现。
吴晶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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