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上的真理,有一条重要的规律,那就是它们没有什么共同的标准可循,各家各派,各执己见,各有各的一套,这本是正常现象,我们有许多争论,其实未必都有必要,你侧重形式,我侧重内容,各有各的哲理,各有各的画风,这本是好现象,不一定非要挣得个谁是谁非,谁是真理,谁是荒谬,然后得出结论,大家遵循不可。恰恰相反,我到觉得我们的问题是大家往往太习惯于一种标准,一种口径,在学校里大家用同一标准相互要求,画大致相同的画;在展览会上,大家又习惯于用同一种尺度来横量或评选作品;在一个时期,大家又都习惯于追求一种样式,上行下效,一种样式创出了牌子,于是乎大家便一拥而上,形成一阵风。回顾我们的历史,艺术上的“一阵风”倾向,使人觉得可怕,一阵风过后,有些东西甚至又成为后人的笑柄。
多年来的观察,我深深感到,双百方针英明正确,但是要造成一个形成风格多样化的局面却很难,症结在哪里呢?我以为有两点颇为重要,其一是画画的人不要随大流,其二是各级艺术裁判口味要宽一些。台湾一位评论家说得好:一个学派一经创立之后,马上便有许多人在这条路上争高低了。这大概是一种历史的必然被他说中了,的确,在现实生活中,有才能的人总是少数,随大流者总是多数,被艺术史记录下来的,大致是各个学派的发明家和它们的冠亚军,我国是一个大国,应焕发出更多的才华出众的画家和丰富多彩的作品,力戒一拥而上随大流之风。此风产生的原因,一是见识不广,如同我小时候生在河南的小县城,从小只知道大肉烩菜最好吃,无从选择更高的境界,而是包袱太重,作品能不能“上”可以影响到创牌子,调工作、长工资、入美协,以至于临时工转正等等,所以不能不适当地看风向。
文革当中,有些地区据说曾派专门工作组来京收集美术创作动态情报,然后判断出热门选题来,据此“放卫星”的。时过境迁,然而这种历史的笑柄,至今仍有记取教训的必要,艺术创作,毕竟不是商品市场,不能单靠莫行情过日子。搞热门货或专攻冷门,怕都不是办法,冷门一拥而上之后,又会变成热门,我觉得艺术的出发点,既不应当仅仅出于投其所好,也不应当仅仅出于标新立异,艺术贵在独创,历史上的大师,他们的作品都有鲜明的特色,除了他们的才华之外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对艺术的虔诚精神,或曰出于真情实感。鲁本斯的辉煌的画风,曾使他在世时享尽了荣华富贵,而十九世纪的米叶当他用他那笨拙的笔法,醉心于对农村乡土气息的描绘时,他的作品被人视为不登大雅之堂,过了一辈子穷苦生活,然而后来,他的作品到成为时代的一绝,在世界著名的卢浮宫里永放光彩,我们赞赏他的作品,更应该赞赏他对艺术创作的虔诚精神,虔诚乃艺术家的真情实感,艺术良心之所在,只有在这个根子上,才能开出永不凋谢的花朵,才能最大限度地焕发出不同的艺术个性来。毕加索有许多即兴之作,不拘形式,不拘材料,荒唐的天真可爱,他大概当时没有想过事后会不会有人议论他是雕虫小技或有失大师风度,相反,在他的作品面前,倒觉得我们身上包袱的沉重。
我的导师,吴作人先生,艾中信先生,他们在艺术上都很有见地,然而对艺术又都是持虔诚态度,并以此来教导他们的学生们。艾中信先生常引用伦勃朗的话说:一个艺术家,他的修养丰富应该象老头,而他对艺术的天真应象小孩儿。我们有时也会感到,一些画蛇添足、装腔作势的作品,还不如几岁儿童的画来得动人,其原因恐怕就在这里。虔诚精神往往又和功利不相容的,从真情实感出发才能放下包袱,艺术上的门户从来很多,或说你保守,或说他太怪,你若附势,只能是无所适从,不伦不类,你要按照自己的想法作画,也许你被赏识,也许被冷落,老国画家李可染先生说:“一个人的成功要准备走‘寂寞之道’。”他的话道出了真理,使人念念不忘,当然,我们的目的不是使人寂寞,而是要焕发才能,造成形式风格多样化的局面这还要靠我们的各级艺术裁判都能成为伯乐。
我们中国人比较起来还是对传统艺术形式,例如中国画,京剧有比较好的鉴赏力,看国画也懂得笔墨好不好,对油画则不然,至今有多人还以“像不像”、“真不真”为标准,说穿了,还是拿它当一个放大照片来看待,欣赏水平如此,再要一定的高度和宽度就更难了。对于抽象一点,变形一点的东西往往受不了,中国古代的变形人物他们看得懂,外国的变形人看不惯,中国的怪石看着顺眼,外国的抽象雕塑看着不顺眼,抽象的图案可以穿在身上,但不能挂在墙上,成见何其多,我并不认为国外的、西方的一切都好,现代艺术中,有些东西,由于仅仅出于追求标新立异,已经走到了几乎滋味否定的地步,但对我们来说,重要的还并不是首先去否定它们,而是首先要了解它们,弄明白了,再决定弃取,而现在我们对他们理解得还太少,现代艺术发生发展了近一个世纪,那么多人不会都是疯子,我们还不太理解他们的心理,我们不能一言以蔽之,初看不顺眼的东西未必都是坏东西,应该与它们接触尝试一下,如同食物,只要不是毒食,也不妨尝一尝,西红柿初来中国,大家觉得颇带怪味如今却到了离开它无法度日的程度,这种现象大概不能叫做中毒太深吧!也许欣赏怪味本来就有一定的难度,有人说,一个人只有当红烧鸡吃够了的时候,大概才会想到怪味鸡的,我感叹我们中国人烹调艺术的品尝与辨别能力之高,也感叹我们中国人对油画艺术的欣赏与辨别能力之低,这恐怕与品尝得多少有关,吃的样多,味才能高。又如,我们喜欢看中国京剧中的花脸,不知为什么不以为怪,觉得它们好看,毕加索从印第安人木雕中演变出来的少女脸谱,我们却看起来又怪又丑,也许怪的东西恐怕只有见得多了,才能见怪不怪,才能区别怪的好坏。
西方的现代艺术潮流,从具像到非具像,很难说那一家是主流,尽管有很多弊端,然而,品种繁多这一点值得我们去研究,就是他们不大可能出现一拥而上一阵风的现象,风格、画派之间拉得很开,画家从学生时代起,就刻意于对艺术个性的探讨,我多次见到学校的老师带着儿童们到博物馆里去参观画廊,从古至今,从写实到抽象,一一讲解,当一个美术院校的学生从他正式入学的时候开始,他的脑子里所要追求的模式已经初步形成了。在他们当中,一个没有个性和特点的画家是难以生存的,哪里没有大锅饭好吃,我们要取人之长,这一点就很值得我们深思。最近我看到一些普及刊物上,很注意发表一些名画欣赏之类的图片和文章,在一些艺术院校里,很注意国内外的信息交流并且相继有外国的原作来华展出,这都是非常重要的环节,如果我们能不断地注意开阔眼界放下包袱,我国油画艺术创作上将有可能展开更好的局面。
王征骅
一九八五年一月
原载于《画廊》23期油画丛刊,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1987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