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菲·卡尔《真实故事》
“我曾与他相爱,但他却决定离开我。为了使分手缓和些,他提议去塞维利亚共度一周作为分手旅行。尽管令人痛苦,但我喜欢这个想法。因此我接受了邀请,我们出发。最后一天,看见我的眼泪,H告诉了我一个秘密。这是个可怕的秘密,害了他的一生。而他向我吐露了这个秘密。只对我。就在他剥夺我爱情的同一时刻,这个男人通过告解,给了我亲密关系的终极证据。”这是法国艺术家苏菲·卡尔[1]在《真实故事》[2](True Stories)里讲述的一个故事《礼物》。与文本并置的,是一张黑白照片:印着塞维利亚字样的刺绣品。
以这个真实故事作为灵感来源,2017年5月,苏菲·卡尔在纽约布鲁克林的绿荫公墓(Green-Wood Cemetery)里竖起了一块两米多高的方尖碑,碑体上刻着“这儿安眠着绿荫公墓访客的秘密”字样,基座上则有一个邮筒般的开口。她邀请人们写下自己的秘密,投入方尖碑中,就好像把那句英文俗语“把秘密带进坟墓”(carry a secret to the grave)具像化了。
“这儿安眠着绿荫公墓访客的秘密”
这位1953年出生于巴黎的法国艺术家一向致力于探讨人们的亲密关系。她自由地综合运用摄影、写作、雕塑、装置等多种媒介进行创作,作品常常模糊了私人生活与艺术创作、真实与虚构的边界。今年,她入围了欧洲奖金最高的摄影奖项之一、德意志证券摄影奖(Deutsche Börse Photography Prize)短名单,显示出主流摄影奖项对观念摄影(或作为观念艺术一部分的摄影)的肯定与接纳。
跟踪·摄影
单从字面上看,“摄影”这个动宾结构的短语可拆解为“拍摄,光影”。有趣的是:在英文里,“Shadow”一词兼有影子(作名词)和跟踪(作动词)的意思。而苏菲·卡尔最重要、最知名的艺术项目之一“威尼斯套房”(Suite Venitienne)正是一个融合了摄影和跟踪的精彩故事。
“有好几个月,我跟踪街上的陌生人。仅仅为了跟踪的乐趣,而不是因为对他们特别感兴趣。我偷偷拍下他们的照片,记下他们的行为,最终他们消失于我的视野之外,我会忘记他们。”苏菲·卡尔在最终以艺术书形式出版的《威尼斯套房》[2]开头如此写道。那是1980年1月。苏菲·卡尔在巴黎街头跟踪的一个男人几分钟后从她的视线中消失;然而,在当晚的画廊开幕活动中,他们偶然再遇。她从对话中得知他即将启程去威尼斯旅行。
1980年2月11日,苏菲·卡尔乘坐夜车离开巴黎开始了威尼斯跟踪之旅。她的随身行李包括一整套“化装套装”(金色假发、帽子、头巾、太阳眼镜)、一台莱卡相机和一个Squintar镜头——这种镜头内置了一系列小镜子,可使你对着一个方向时隐蔽地拍摄旁侧另一个方向,堪称前数码时代的偷拍神器。次日,苏菲抵达了威尼斯。“我觉得自己正处于迷宫的门口,已准备好迷失在这个城市和这个故事里。”她这样写道。
《威尼斯套房》虽然按时序以图文并置的方式记录了苏菲·卡尔的整个跟踪之旅,读来却与一般的侦探报告迥异:相较于报告,它更像私人日记;相比报告的客观性,它的第一人称不可靠叙事者常常有选择地呈现现实,并不时夹杂穿插着内心思绪及想法。这使得整本书更像某种侦探图文小说,读者可以代入苏菲的第一人称,进行纸上另一层面的跟踪。
跟踪亨利B
在开头几天里,她努力找寻那个男人(亨利B)的住处。她去警察局询问,甚至想过贿赂警察;她找到威尼斯所有旅馆的清单,按奢华、一级、二级、三级廉价及小旅社分类,依次打电话去问讯;有时也随机地在旅游景点闲逛,跟踪陌生人,看看他会不会将她引向亨利B。终于,四天之后,苏菲打探到了亨利的住处——离她居住的旅馆竟然只有100米之遥。需要一些后见之明以及对选择“威尼斯套房”作为书名的理解,读者才会意识到距离的接近其实暗示着两家旅馆互为对方的“影子”,而作为被跟踪对象的陌生人亨利不啻与异国这个匿名而临时的旅馆互为隐喻。
接下去的两天,苏菲去亨利所住的狭窄街道旁蹲守,一无所获后又放弃,去景点游荡。“我一定不能忘记我对亨利B没有任何爱慕之情。我等待他到来时的不耐烦、对于相遇的恐惧,这些症状其实不属于我。”她写道。然而事实上,尽管这趟跟踪之旅完全并非出于对亨利B的兴趣或爱,但这种等待时的期待与恐惧与爱情来临时的近情情怯如此相似,以至于苏菲已迈出“我已不再是我”的第一步。
在他人的影子里
直到一周之后的2月18日上午,苏菲·卡尔终于看见了亨利B——身边还有一个挽着他的女人。跟踪开始了。
苏菲跟踪他们,从身后拍下一张又一张照片。这些照片显然揭示了这个跟踪项目里的“监控”特质——它们就像是监控摄像头里看见的图像。而在另一些时候,苏菲则模仿亨利B拍摄的角度,试图从同样的角度拍下亨利所拍的东西。她跟丢了他们,又重新发现他们。有时,苏菲也寻求路人的帮助,谎称自己爱上了那个男人(“唯有爱是可被接受的。”她写道),请陌生人帮忙进入古董店里代她一探究竟。
若没有苏菲·卡尔个人化的、深入内心感受的主观叙述,这些第一眼看起来平淡无奇的快照便会如同最庸常的威尼斯旅游照般毫无意义。然而,她的跟踪及叙事让这一切变得不一样。让·鲍德里亚在一篇关于该项目的散文《请跟踪我》[4]中对此作出了精妙分析,“跟踪另一个人,实际上就是赋予他一种双重生活,一种平行的存在。任何平淡无奇的存在可能会变得充满光彩,而任何非同寻常的存在会变得普通。正是这种双重效应,使事物从它的庸常中显现出超现实的特质。”
接着,苏菲的跟踪变得越来越大胆而不计风险,直到终于一天,跟踪者与被跟踪者的身份发生了倒转:原本在影子里消失的苏菲到了明处,而意识到自己被跟踪的亨利B朝苏菲走来。“你的眼睛,我认得出你的眼睛;那是你本该隐藏的东西。”他说道。而当苏菲提出要拍摄一张他的正面照时,他伸出手阻挡并大声说道,“不,这是违反规则的。”
“不,这是违反规则的。”
这无疑是全书里令人印象最为深刻的照片和段落。亨利B伸出的手阻挡了他的脸,以使他在整本书、整个项目中继续保持“匿名”。“我曾想象什么?他会待、带我走,挑战我,利用我?亨利B什么都没做,我什么也没发现。一个平淡无奇的故事的平淡无奇的结果。”苏菲写道。
那亨利B所说的“规则”究竟是什么规则呢?它是一种人际关系、距离和界限的规则,是仪式般的幻想和对于欲望的期待规则,也是跟踪者与被跟踪者之间的未曾明示的共谋关系的规则。拍摄脸,就等于跨越了界限,就等于在这场交织着物理追逐和情感疏离的、OULIPO[5]式的捉迷藏游戏里摘下假发或嘉年华的面具。
故事就这样来到了结尾。苏菲尝试预定亨利B离开后的同样那间房间,这一举动与跟踪拍摄时的代入无异,然而房间已满。苏菲转而决定乘坐早一班火车回到巴黎,在车站拍下亨利B下车的身影。“他经过车站大门时,我最后一次拍了他。我不再继续。他走了。他消失在我的视野中。与他共度13天后,我们的故事结束了。10点10分,我不再跟踪亨利B。”
车站大门
《威尼斯套房》展示了一种可导致双重消失的摄影术:跟踪拍摄亨利B的苏菲拍下的与其说是被跟踪者的在场,不如说是自身的消失,是借由跟踪这一行为取消对于自身生活的责任,试图取而代替被跟踪者;而另一方面,被跟踪者一次又一次被拍下的同时,也在一次又一次的消失,他的形象(或者说,“肖像”)仍然仅仅活在跟踪者的想象里。
注解
[1] Sophie Calle 应读“苏菲·卡勒”,但国内出版物一般译作“苏菲·卡尔”,因此本文暂用此名。
[2] Sophie Calle 《True Stories》(Actes Sud 2016年新版)第45页。
[3] Sophie Calle 《Suite Venitienne》(Siglio 2015年新版)
[4] Jean Baudrillard《Please Follow Me》(Bay Press,1988)
[5] OULIPO是法国文学团体“潜在文学工场”的缩写,其成员通过对于写作施加某种规则,来激发创造力。
(来源:瑞象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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