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纪念 | 丢勒辞世490周年,看其铜版画与电影《无双》
由周润发和郭富城主演的电影《无双》前不久上映,引出跌宕剧情的一幅是德国著名画家丢勒的铜版画《骑士、死神与魔鬼》。阿尔布雷特·丢勒(1471-1528)是文艺复兴北派之旗手,以其写实、理性、哲思与意大利三杰的天才、唯美、生机遥相辉映。丢勒创作油画、素描和水彩,但若论最高成就,必称版画。
2018年是丢勒逝世490周年,让我们从影片中的《骑士、死神与魔鬼》谈起,介绍丢勒最著名的三幅铜版画以及他所处的文艺复兴时代。
真与假、灵与肉、善与恶、卑贱与崇高,人究竟属于哪一头?这个亘古天问有人用文学来探讨,如歌德之《浮士德》;有人拿哲学来思辨,如康德的《三大批判》;有人谱音乐以论断,如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由周润发和郭富城主演的电影《无双》在多线叙事和反转的剧情背后,同样暗藏了关于这些问题的思考,而点出伏脉的,正是德国著名画家丢勒的铜版画——《骑士、死神与魔鬼》。
顶盔掼甲的骑士居于画面中心——胯下马,掌中枪,神情坚毅,正穿越晦暗的森林。尽管手擎沙漏的死神威胁在前,兽脸狰狞的魔鬼觊觎在后,他仍目不斜视,慨然独行。丢勒用流畅的刻线勾勒出密集的阴影,实现了形象的生动变化。作品以其复杂微妙的悲剧情调而传之不朽,不禁让人耳边响起贝氏《英雄交响曲》的第二乐章。
阿尔布雷特·丢勒(1471-1528)乃文艺复兴北派之旗手,以其写实、理性、哲思与意大利三杰的天才、唯美、生机遥相辉映。他将油画传入意大利,将那里先进画法带回德国(准确地说是神圣罗马帝国);他是自画像之父,也是自然写生之鼻祖,更是整部版画史的首席大师。丢勒也创作油画、素描和水彩,但若论最高成就,必称版画。
西方版画的起源乃中世纪,是古代唯一的图像印刷术。它不仅是艺术创作的手段,更对文化的传播、科学的发展、文明的保存起到了无可替代的作用,高贵而伟大。文艺复兴时期最有影响力的美术史家瓦萨利(Vasari)曾说过:“版画既是一种珍宝,又是非常现代的艺术。”
这件版画记录了巴洛克时代铜画师的工作景象。左侧的画师在蚀刻,右首那位在雕刀线刻。
丢勒的版画,布线精密,设计奇巧,刀法纯熟,集E.S、施恩告尔等前辈匠师之大成,别开生面,宣告了西方印刷摇篮期的结束,直接抵达版画艺术所能企及的巅峰。他最打动人心的,并非技术,而是画面背后深邃的意涵,与熠熠发光的文艺复兴精神。
从丢勒的日记中,我们可以看到他潜心马丁·路德的新教教义,结识众多博学的思想家。《骑士、死神与魔鬼》中的形象正是当时最著名的人文主义学者伊拉斯谟,后者在1505年出版了《基督骑士手册》,探讨了信仰者如何在世俗生活中捍卫自己的思想和行为,丢勒深受影响。丢勒具有一种犀利的洞察力,他着力捕捉、表现的画面常常会触发人类道德的敏感。他深入到绘画对象的内在真相,并加以深沉关照,似乎总是在让观画者面临人性最苛刻的审察。
人性都有两面,善恶随时共存,这也是电影《无双》的底层逻辑。大反派“画家”(周润发饰)冷酷狠毒,不择手段,是标准的加害者;叙述者李问(郭富城饰)善良、怯懦,怀才不遇,是一名受害者。但剧终我们看到,两者实为一人,真假“画家”是人心的一体两面,是人性的对立统一。 电影最终还是将我们指向正义的终点,也如片中出现的这幅丢勒版画所示——没有遭遇阻力的理想不是理想、经不起诱惑的道德不成其道德、未经挑战的信仰是伪信仰。骑士,必须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要战胜敌人,更要克服自己。
《骑士、死神与魔鬼》是丢勒的三大铜版画代表作之一,另两帧分别是《忧郁I》和《书斋中的哲杰罗姆》。这三幅作品形成了一个有着内在联系的整体,使观者从知识、道德、神学三重维度中受到感动与启发。
《忧郁I》描写一位恬静的生翼少女,支颐而坐,表情深思而忧愁。身旁失神的丘比特、蜷缩的狗、远处的城市和彩虹、散落的工具和文具……林林总总,元素繁复,细节庞杂,透视极度复杂。我们试图将之归类和解读:多面体和圆规象征几何学;锯、刨、锤象征木工;天平和沙漏等代表科学,三者的叠加,似乎寓意了这个内藏智慧外露深沉的少女是科学、技术与理性的探索者。墙上那幅四阶幻方是数学史上著名的“丢勒魔方”,无论是横向、纵向还是斜向,数字之和都是34。最末一行中间两格写着1514,是丢勒母亲去世的时间,也是这幅画创作的年份。
1514年,时在德国宗教改革之前夜,作品中这种“忧郁”的情绪,既是极度内省的心理经验,也濡染着一种时代转变的精神,是中世纪传统信仰和新兴科学理性两者所形成的张力。数百年来,关于《忧郁I》的著述汗牛充栋,数学、哲学、符号学、图像学纷纷出马,也纷纷落马。迄今依旧无人能精确整如此合众多道具所携带的象征意义,作品的神秘面纱依旧未被彻底掀开。丢勒用巨细靡遗的刀法,以器盛道,用具象论抽象,从形下到形上,不可思议地呈现出某种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存在”。
《书斋中的圣哲罗姆》是丢勒的另一件旷世杰作。哲罗姆是拉丁文《圣经》的翻译者,是神学的代表。画中,圣人全神贯注地伏案书写,享受与思想、宠物和上帝共处的天赐之福。阳光从左侧的花窗射进来,形成美丽的投影,前景中乖顺的狮子与狗相伴,匍匐在地——相传圣哲罗姆曾为这只狮子拔去掌上的荆刺,从而成为朋友。窗台上的骷髅似乎也显得很和蔼。画面右下的地板上有一块木牌,上面刻着AD两个字母,这是丢勒的专用花押,也就是全名Albrecht Dürer的首字母缩写。
在丢勒的调度下,圣人给人一种遥远和宁静的印象,而原本局促的空间则摇身一变,成为令人心醉神迷的至福之地。营造这种心理感受的,是精巧设计的透视法和数学原则——透视距离被极度缩短,下沉的地平线、怪异的消失点(落在距右边缘约半厘米处),观画者发现自己被置于十分靠近房门的位置——就站在通往屋子的某级台阶之上。这一刻,圣徒没有注意到我们,我们也没打扰他诗意的栖居,却同时分享了他的生活空间,微妙极了。
再次回顾这三件杰作,发现《骑士、死神与魔鬼》刻画的是一个试图在平凡生活中坚守理想的信仰者;《书斋中的圣哲罗姆》反映了精神沉思给人带来的无限愉悦;《忧郁I》则表现出人类面对世界本质的思考与迷茫。将前两幅画并置,丢勒向我们阐明了达到共同目标的两种相反的方法——践行与哲思;将后两幅并置,却发现他表达的是两种互相对立的理想——信仰与思辨。这是丢勒一生艺术创作的母题——理性与直觉、概括的形式主义与写实的自然主义、人文自信和中世纪谦卑——这三组关系之间的不断斗争。
作为一个文艺复兴艺术家,对人体的观察与描写是“觉醒”的必修课。于是我们不得不谈论丢勒的《亚当与夏娃》。这幅铜版画是丢勒将维特鲁威的建筑理论用于人体比例的一次精炼表达。他通过细致的观察,将理想主义与自然主义完美地调和在一起。画作中,夏娃的身体起伏微妙,轻盈自然,显得生气勃勃而又宁静优雅,她正面袒露的姿态内含了一种开放的时代意识。
这幅版画是丢勒对人体比例的研究成果之一,同时他还暗藏“艺术家等同造物主”的隐喻——在亚当手举的树枝上挂着木板,木板上画家用拉丁文署下自己的全名:“纽伦堡的阿尔布雷希特·丢勒作于1504年。”这不禁让人想起米开朗琪罗在西斯廷教堂天顶画中,将自己的相貌投射在上帝身上。1528年,丢勒的《人体解剖学原理》脱稿,这是他27年来在该领域的研究结晶。可惜就在当年,这颗文化巨星突然陨落,没能看到这部著作对后世的巨大影响。
如今谈起文艺复兴,首先想到的是达·芬奇、拉斐尔和米开朗基罗,然而却遗忘了北方的丢勒。德国大诗人歌德曾曰:“当我们真正懂得丢勒的时候,我们就将处在真实、高贵甚至丰美之中。只有伟大的意大利人可以同他等量齐观。”
意大利的艺术抒情、和谐、唯美,长袖善舞、多文学性,像诗;而德国的艺术,写实、冷静、内省,如哲学和数学一般对世界进行深层次、复杂和抽象地思考,甚至有时显得出离残忍,直逼真相。他们不给上帝面子,也不给自己面子。
意大利与德国,一南一北,一前一后,是文艺复兴的两种形态,是人类面对自我与自然两种态度,他们殊途同归,共同构成了今天的文化基因,缺一不可。